母亲也很脆弱

小时候，母亲总骂我像块木头，因为我从小不太会说话。她教训我的时候，我总是以一副恶狠狠的表情和她对立，而我的哥哥和妹妹，都是能言善辩的。因此，3个孩子里，我一直觉得，她最不喜欢我。

母亲是个极爱面子的女人，事事都很严谨。她也总喜欢以她的行为方式来要求我们，可我一点也不像她。我从小就傻乎乎的，什么也不知道争，与人交往，总是吃了亏还不觉得，做事又很随性，骨子里散漫，于是常常挨她的骂。恨极了的时候，她会说如果我是个瓦罐，早被她摔破几百次了。

在这个家里，我的成绩永远倒数第一；在父母心里，我总是最差的那个孩子，这让我觉得特别伤感。我讨厌母亲拿我跟妹妹做比较，更反感她拿那些优秀的邻家孩子当列举对象，我曾经恨过她，想躲着她，甚至真的离家出走过。十八九岁时，我曾想要是哪天她死了，我也不会难过。

成年以后，我买的衣服，很少有母亲能看上眼的，她总说我只会买些“猪不吃狗不闻”的东西。在她眼里，我仍然是个一无是处的人，即使偶尔做了什么让她高兴的事，她也只是心里高兴，很少嘴上夸我。

所以，三十多年来，我们母女的相处模式，就是她常常愤怒，我常常痛苦。我能够理解她的愤怒，她却从来不知道我的痛苦。我想：她应该一直认为我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孩子。其实我不是，我看起来大大咧咧的，内心却很敏感。

日子就这样一年一年过去，我也有了儿子，每当我也想用我的思想左右儿子，就会突然想到小时候跟母亲的交恶，于是我就开始说服自己，对儿子的态度就会温婉一些。可是再怎么样克制，也会有失控的情况，失控完我又会很伤心。这时，我会想，母亲每次骂完我，心里也会疼的吧？慢慢地当年对她的那些恨和不满，越来越淡。我开始三天两头就回娘家看看她，我好像习惯了她训我，然而，她骂我却骂得越来越少，反过来，我开始经常数落她了。我怪她光会省钱，怪她操心太多，怪她不懂得照顾自己，怪她……而她只会静静地听着，微微地笑着，从来不用恶狠狠的表情反抗我。她有些老了，而我还一厢情愿地认为，她会永远是那个强势的母亲。

突然有一天，妹妹打电话给我，说母亲病了，怀疑是癌症。我一下子不会说话了，站在大街上泪流满面。从那天起，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，在超市里也会站在货柜前发呆。我的腰细，买的裤子总是不合身，以前每次我都是让母亲帮我把扣子往里移一些，母亲一边缝着，一边骂我长这么大还不会做针线活。她病了之后，一次我买了针线盒回家，自己钉扣子，我才知道，每当我坐在母亲对面，看着她帮我修改衣服，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。我对着自己钉好的扣子，哽咽无声，原来，我不是不会钉扣子，而是贪恋母亲的呵护。

母亲手术前一晚，我睡不着，半夜起来在小区里跑步。我一边跑一边想，若是能把她的病换到我身上的话，我就能睡着了，可是又一想，这样她就睡不着了。一夜无眠。凌晨5点钟，我过去陪她做手术。她在手术室里的时候，我们兄妹3个抱着哭得像小孩子一样，连喝水都觉得咽不下去。4个小时后，她出来了。看着昏迷的她身上插着那么多管子，我又躲出去哭，医生、护士长都安慰我说：没事了，没事了。我说：“我知道，可是我一看到妈妈那个样子，就是停不住。”

好在，手术非常顺利；好在，她术后恢复得很好；好在，我们这个家，还可以完整。因为我现在才知道，母亲也很脆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