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祸

熟悉的夜晚，熟悉的街道，熟悉的空气，熟悉的寒冷。

这是某个冬天的晚上，阵阵寒风吹得乌云东飘西荡，天上可怜的月亮也跟着东躲西藏。

一个男人坐在车里，疯狂地踩着油门，一边冲着对面的远光狗狂按喇叭，一边破口大骂，竟忍不住面对面撞上去。看来对方被吓了一跳，猛打方向，连忙往路边避让。男人得意地摸了摸口袋，掏了根烟，熟练地丢进嘴里。顿时车里烟雾缭绕，快速转动的车轮却像静止了一般。

七八个中老年妇女站在十字路口，七嘴八舌不知在讨论些什么。她们扯着嗓子大喊，明明只是交谈，却像吵架，或许她们早已经习以为常。各种各样的声音嚷嚷着谁家生了儿子，谁家刚死了人，谁家地里的活还没忙完，谁又去了哪里打工，谁看上了别人家媳妇儿，谁还欠了自己几百块钱。她们是那么肆无忌惮，像百兽之王那样，宣告着自己对这块土地的领权。不会有其他人和她们争论，因为没人说得过她们。或者说，并没人愿意正儿八经跟她们说些什么。于是，一到茶余饭后，她们便成群结队，站在十字路口，挡住四面八方。因为她们觉得，站在这个枢纽，就占有了整个村庄。

真是不巧，今天她们遇到了侵略者，那个坐在车里的男人。男人一只手扶着方向盘，一只手熟练地弹了弹烟灰。老女人们依然站在路口，全然不顾远处投来的汽车灯光，她们誓死保卫脚下的领土，毫不妥协。于是，和之前一样，男人一边狂按喇叭，一边破口大骂。这下好了，女人们更来劲儿了，嗓门儿更大，聚得更紧密，仿佛团结一致同仇敌忾。男人被迫停了下来，虽然内心深处忍不住直接碾压过去，但他还没气到那个地步。只见他轻蔑地笑了笑，扔掉烟头，又点了一根。随手挂了空挡，猛地踩了一脚油门。汽油从油箱底处涌向发动机，在剧烈的化学反应中怒吼。这轰鸣声，远比喇叭来得凶残，如同飓风一般，瞬间扫除了面前的障碍。女人们吓得六神无主四处逃窜，再也没有了嚣张的神气。男人深吸了一口烟，缓缓吐出，轻声地哼了一声，看着面前空旷的路口，只觉得心旷神怡，不由得又踩了一脚油门。

无知的人总是容易被洗脑，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自己的想法，就算有，也不会坚持。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喜欢在充满雾气的夜晚散步，他们一直以为饭后走一走能够活到九十九。冬天的雾气一点也不温柔，他才不会管是不是有人想要趁机锻炼身体，延年益寿。和路口的那群女人一样，这些喜欢夜间出动的健身族也是颇有凝聚力的团体，而且严格遵守团队的要求，比如绝对不带手电筒，绝对不穿带有反光标志的衣服。他们喜欢隐匿在黑夜深处，默默地用徒步的方式更新自己的身体和年龄。或许他们以为，如果能够和黑夜融为一体，必然多出一倍的生命。

坐在车里的男人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，摇晃着胜者的脑袋。当手机响起了通知铃声，一只手潇洒地捏着烟，一只手拿起亮着的手机。手机屏幕就这么亮着，车里的音乐越来越大声，虽然他根本不在意放些什么，只要更大声就行，就像凯旋之后迎接的号角，越是响亮，越是激动。突然，眼前猛地冒出一群人，穿着黑色的厚重的衣服。如果不是开着远光灯，根本看不到这些藏在夜色之中的生物。男人是那么机敏，迅速地反应帮助他成功躲过了这些生物，只用一只手便稳稳地调整了方向。但他绝对不会想到，在他面前还有一个路口，那里即将有个老头开着电动三轮车，一边跟他一样抽着烟，一边想着等会要不要再喝两杯。于是，一辆很常见的电动三轮车，开着不知道是不是改装过的大灯，像一只会发光的苍蝇，一头撞了出来。男人被突如其来的强光穿透，除了刺痛和眩晕之外，完全忘了自己正开车在路上飞驰。于是，男人冲着电动车恶狠狠地扑了上去，像铁质的苍蝇拍，又像尖锐的屠刀，在剧烈地碰撞之后发出巨大的响声，只留下碾碎的苍蝇，甚至没有一丝哀叹。

男人只觉得自己在做梦，毕竟他是那么神气。他战胜了对面的远光狗，战胜了路口的老女人，战胜了黑夜的行者，怎么会败给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行将就木的老头?隐约中，男人看到路边一地的碎玻璃，还有远处还没拆完的断墙颓垣。他想，或许他走错了路，如果没有经过那个街道，没有经过那个路口，没有遇到那些女人，没有遇到那些夜行人。他想，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要去哪了。

晚风透过破碎的车窗吹进来，冰冷。天上的乌云东飘西荡，残缺的月亮东躲西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