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大嗓门

父亲年轻时身材高大，走路生风，特别是嗓门洪亮，声音开阔、有力。要是有个什么事较起真来，简直就惊天动地了。一次父亲母亲商量去镇上种子站买种子的事，原本是平常的谈话，谈了一会儿好像意见不合，父亲的大嗓门上来了，只见他瞪大眼睛，涨红着脸，声音雷一样从胸膛使劲儿地往外轰。我在角落里望着屋顶，担心房梁会不会被父亲的大嗓门震掉下来。邻居们纷纷过来准备劝架，父亲还一副不知所以然的样子：“没事没事！我们拉家常呢！”

比较其他姊妹，父亲对我似乎更凶。刚上二年级的时候，我特别痴迷小人书，有时半夜起来偷偷看，往往刚看到精彩处，窗外就突然响起低沉的吼声：“这么晚还不睡觉干什么？浪费电！”我只觉心“咚”的一下好似吓没了，便会跳起来飞速地关了灯蹿进被窝，心里委屈得不行，还不敢吭声，只能偷偷地哭。

那一年，村里大队部买了台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机，几乎所有的村里人都赶去看了，黄梅戏的调子，从挤得水泄不通的、黑压压的头顶上掠过，传出去老远。当我趴在大队部低矮的院墙上，踮着脚正往里伸头看时，没提防后面的人一推一搡，一块已经活动的石头掉下，不偏不倚砸在了我的左脚上，钻心的疼痛使我大声哭叫，这时猛然间听见了父亲如雷般变了调的大嗓门：“快送医院！”醒来时，我的脚被纱布厚厚地包着，父亲正和母亲说着话，坐在床边守着我。见我醒了，父亲破天荒微笑着柔声问我：“丫头，想吃什么？爸爸给你买。”多温和柔软的声音啊！爸爸要是能天天这样对我说话该有多好！我一下子似乎忘记了所有的疼痛，俏皮地说：“爸，我想一直生病。我生病了，您就不凶了。”父亲眼睛一瞪，作出生气的样子，我赶紧蒙上被头，偷偷地笑了。

几十年弹指一挥间。父亲慢慢老了，走路慢了，头发也白了。但老了的父亲嗓门依旧很大，中气十足，离老远就能听见。我开玩笑说：“爸，您这么大年纪了，说话小点声，也显得您和蔼可亲啊！”父亲讪然说：“咳！一辈子了，改不掉了！”

父母亲住在另一个小区里，但我们不管再忙，每个星期也要坚持去看看他们。父亲怕我们来回跑累，就会在电话里大声嘱咐：“我和你妈身体好着呢！你们没时间就不要来了，星期天在家好好休息吧！”完了又加了一句：“有时间多看看书！电视上八十岁的老人还在坚持看书学习，准备考大学呢！”我心里一暖，说：“爸，您还记得我爱看书啊？”父亲开怀大笑：“你以为爸爸老得不记事了？”

父亲如洪钟般的大嗓门，总会让我觉得老人家的身体是棒棒的、硬朗朗的，百病不侵的。但终究是古稀之年了，有一天夜里，父亲起来解手，不小心摔倒在卫生间门口，磕破了头，到医院缝了好几针。我去看他时，父亲像棉花团一样无力地窝在沙发上。此后好长一段时间，父亲的声音明显小了，咳嗽也没了力气，屋里显得安静了许多。父亲微笑着轻声道：“丫头，现在老爸是不是和蔼可亲了？”我顿时泪眼模糊，哽咽着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
前些日子老下雨，又想起父母亲，打电话过去正和母亲聊着，猛然便听见父亲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，声震耳膜：“上班多穿点衣裳，下雨天冷！”凭声音我判断父亲离电话机有好几米远，我怕他听不到，对着话筒大声叫道：“晓得了！”放下电话，心中无比快乐，此时方才觉得，父亲的大嗓门是何等难得珍贵！那是父亲身体健康的象征，还蕴含了深深的不假修饰的亲情与关爱，世上的任何声音都不能与之相比。

但谁也无法阻挡时光的流逝，父亲正在一天天地老去。可我心里总有个很傻的期盼：盼望父亲的大嗓门能一直洪亮下去，盼望父亲能永远不老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