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三儿

小三儿不是那种现代流行文化意义的小三儿。说他长得像刁小三儿。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《沙家浜》里的人物。

小三儿生得实在不像正面人物，身材瘦矮，畏畏缩缩、哆哆嗦嗦、点头哈腰、见了大点的人物就像汉奸见了鬼子，好像腰椎缺钙，直不起来，让人看了不舒服。

小三儿和我都在县直部门工作，业务没联系，个把月见不了一回面。见面也热情，你若想某个事求他帮助，他会一口回绝：我不行。给人一种怕欠情的感觉。

开始应该介绍，小三儿还是“文学青年”，写写诗歌啥的，在县里地区的民间刊物上发表过。他的大作一发表，基本上是他骑自行车从编辑部拿回来的。他不好意思叫同事们阅读，只自己看看、乐一乐就收起来了。

小三儿虽然长得困难一小点儿，其实不是坏人。也没多少孬心眼儿，如果有一两个不好意思见阳光的东西，也是经常装在兜里，一般情况下不把它们拿出来值班儿。在单位辛辛苦苦干了一二十年了，到头来还是正股。在县里股级是一般干部，若在乡镇里孬好也成部门领导了。

有时小三儿饮酒，眼珠子红了、脸红了、胸部也红了，走路歪歪扭扭的，会说几句大话。咱要不从公社里调上来，在乡镇里也熬成站长、所长啥的啦！吃个饭儿也能签字。是不？

世界上没有如果、假设什么的。人啊，在这个地方混不好，再换个地方也很难说混得出色。像笨点的人样，这个干不好，别的也同样干不了。他从公社调到县沼气办公室，一个指导农民怎样生产沼气的地方却经常生气。小三儿一怒之下调到县蔬菜办，蔬菜是好东西，维生素含量高，吃了对身体颇好。小三儿消化不良，三天两头闹肚子，人际关系学问大啦。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，可小三儿没挪活。最近听说这些农口的单位合并，“菜办”首当其冲，又准备走。

小三儿对进步要求颇迫切，眼看往50爬了，没天啦。他还好自己嘟囔：抓而不紧，等于不抓。还一句：一是要抓紧，二是要注意政策。好像这话是领袖说过的，是告诫人的。别人听了也不舒服。

小三儿一听说快调整干部，经常打听啥时开始。组织部考察组来他单位前，小三儿见了谁都是统一的姿势，先点头后哈腰。甚至掏出烟来敬，说：请兄弟给我说几句好话，推推我。见了女同志也那样，说：请老姊妹儿给我说句好话。女同志都把他的话背过了，替他说了：推推你？小三儿喜得合不拢嘴：对、对、对。次次都是这番话，次次没他的份。

后来有人觉得小三儿这名字不太合适，除去外观上牵强，深层次精神的东西没体现出来，所以又给他取一新名子：神经+神经=神神经。

我见识他“神经”的经典故事是在小刊编辑部。

一次他敲门，进来喊我五哥，拿篇稿子叫我斧正。钢笔字写得挺整齐。我翻了翻有五六十页，快成中篇了。我一下子上头了——咱哪有时间斧正这么长稿子啊。我很为难，说写得行，违心；说写得不好，惹人不悦。他连篇小小说都没写过，上来弄这么长的。

我随想随看稿子，一页都没看下去。不是小说语言也不是散文语言，是报告文学吗？也不是。四不像。他看我皱眉，根本没夸奖他的意思。笑了。笑得不自然，脸上肉皮发紧。说：五哥，我不会写，你看能改改吗？他神速地不知从哪儿掏出个罐头瓶儿来，他说：这是我腌制的醋豆儿。把黄豆炒熟泡醋里七天，每天早晨空腹吃十粒，软化血管子，降血脂，降胆固醇，降血压，还有解酒作用。嘻嘻，你不是喝酒不大行吗？喝酒前吃下少许即可。他放到我写字台，压在稿子上。这下子我打了被动仗，人家都给你拿醋豆来了，你再说什么？枪毙稿子不好意思，只好收下。我说：抽空看看吧。小三儿说：五哥，我并不是想叫你发表，主要是听听你的意见。

这可苦了我，他把醋豆放下轻松了，我却沉重起来。“四不像”我修改两天，说重写是夸张，稿子划拉得不成样子。叫他拿走时我说：改得不一定对，你看看，自己消化了再改，改完拿来我再看。

时间过去两月。一天，我去地区文学工作者协会，在民刊《文艺天地》主编书橱找书发现一瓶醋豆。我一惊：你咋也有醋豆？主编说：你们县里小三儿给我的，说能治好多种病，我放那儿，早就忘了。那天巧了，印刷厂送刊物来，我一翻，小三儿的大作发表了。我说：主编，这篇稿子我改过的，实在不能用，不想他给你了。你看这事办的……

地区《文艺天地》发那篇稿子把小三儿神经发挥到极致。他拿着刊物到处张扬，地区刊物发我稿子啦！范进中举般各办公室宣传。

他想在农口单位合并前调到文化馆当馆长。受名人指教，去找组织部。他带着刊物闪进去了，说我达到地级水平了，想平调文化馆做馆长。组织部的人叫他回去找文化局。他找的结果，是别人当馆长。这次小三儿真神经了，他光屁股街上跑：我不当破馆长，我、我当作家、当诗人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