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舒黑娃

收录日期:2025-12-01 11:36:47  热度:9℃

舒黑娃是我大伯的大儿子的大儿子,而我呢,是我大伯隔着六个姊妹的最小的弟弟的最小的儿子。若论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,他比我早二十五年左右,但好在中国的农村不论这个,只论辈分,我比他高一辈,所以他还得叫我陆老子(六叔)。

说来也巧,不管是以前在县城读高中,还是在武汉求学,还是在海南工作,每次回家,在走马岭村的路上碰到的第一个熟人竟然都是舒黑娃。如果是夏天回去,我正满头大汗地走在路上,突然密密的玉米地里冒出一句:“陆老子,你回来啦!”每次我都先吓一条,然后用手把心按定下来,抹了抹眼镜,半天才在玉米叶的缝隙里找到那张黝黑清瘦的脸,胡子拉碴的;如果是冬天回家,当我边走边咒骂走马岭的小路淤泥难行时,总会有一个用锄头挑着粪桶的人从我身边经过,在我用手捂住鼻子的同时,耳朵飘进一句轻声的问语:“陆老子,你回来啦!”在氨味和乡音的混合刺激下,我那被长途汽车长时间震得七零八落的脑神经,才得以安静和凝聚起来来,才能够判断我真的回到了家乡了。

在老一点的走马岭村人的眼里,舒黑娃是个怪人,有点神经兮兮的。他总是跟大伙说话不合群。当开春时人们讨论哪天开始播水稻种子时,他要跟别人讨论《资本论》是马克思一个人著作的,还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合伙著作的;当别人商量是否要挖田缺口放水时,他要和别人讨论毛泽东思想和马克思主义区别与联系;当别人商量今年该到哪里去买高产的小麦种子的时候,他要和别人讨论中国共产党章程和宪法的关系;…。渐渐地,在公共场合,就没有人愿意跟他进行如此“高端”的争论了。每当这时,舒黑娃就落寞地一个人坐在角落,呆呆地看着脚下的蚂蚁或者小草。但也有几个妇女走过来,叉着手问:“舒黑娃,你又在想毛主席啊,你还不如多想几个女娃儿咯!”

和舒黑娃讨论“高端”问题的境遇,我也有过好几回。因为我读初中回家总要经过舒黑娃屋后的小路,而每次他好像要特别堵住我的去路似的,手里不是拿着烤红薯,就是拿着烧玉米,一边啃着东西,一边跟我打招呼。有一次,他坐在屋后的大石板上,我正好走累了,也坐在那块大石板上歇脚,他凑过来跟我说:“你是读书人,算个知识分子,你说说看,唯心论和唯物论的区别在哪里?”我反复地问路他好几遍,然后才确定我不懂他在说什么,他笑呵呵地说:“你们都读初中了,还没有讲哲学啊!”从那以后,每当我要经过他家屋后时,就必须先侦察一番,然后快速冲过,直道初中毕业。

后来读高中了,上学的方向相反了,不再经过舒黑娃的屋后了,我以为再也不会跟他“高论”了。但似乎每次周末傍晚,当我快要到家时,他都在我家屋后的地里干活,这让我又怀疑他是来专门堵我的路似的。但这时,我起码不怕跟他讨论哲学问题了,因为高中的政治老师早就跟我们讲过白马非马的哲学问题了。当我信心百倍地跟他打招呼,主动开口跟他说:“你上次说的唯心和唯物的…”,他打断我的话说:“这个问题我已经搞懂了,我最近正在研究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问题。”

从那时刻起,我有些诧异于他的知识面的广泛,也有些诧异于他的无师自通的博学了。多方打听后我才知道,舒黑娃的弟弟舒四娃读过高中,只是没有考上大学。毕业时,舒四娃要在学校把这些书统统烧掉,去学校接弟弟的舒黑娃把所有的书独自搬回家后,又把这些书都藏在自己的床底下,每当农闲或下雨天,只有小学文凭的他就在家“钻研”,所以他才有如此多的心得,如此多的疑问,以至于多得村里人都无法理解的程度。

听我妈说,舒黑娃三十多岁时,勤快,持家,要劳力有劳力,要长相有长相,附近几个媒婆都给他介绍过对象,但都被舒黑娃那个“高深而丰厚的知识”吓跑了。有一回,黄苞谷粑粑(媒婆)带着自家的远房的表妹来舒黑娃家相亲,吃过蛋,吃过饭,收拾完桌子和灶台,终于轮到舒黑娃跟那个女孩单独谈谈的时候了,舒黑娃特地带着那个女娃娃来到自己的床前,翻开铺盖棉絮,指着一床的舒书说:“我没啥爱好,就是喜欢读书。”女娃娃欢喜地问:“啊!这么多书卖出去,要卖多少钱呢?”舒黑娃里立马就黑了脸,独自牵牛出去啃草去了。

再后来,不甘心的黄苞谷粑粑又带了另一个远房的侄女来相亲。仍然是吃蛋,仍然是一大桌菜饭,仍然是舒黑娃收拾碗筷。一切停当后,舒黑娃这次没有带女方去看自己的书,而是带到屋后石板上摆龙门阵,两人从地里的苞谷谈到仓里的苞谷,从仓里的苞谷谈到另一仓里的稻谷,谈得正欢时,舒黑娃突然问女方:“你说,毛主席要是还活着,他会不会赞成邓小平的包产到户的政策?”女方说:“我不晓得!”舒黑娃又问:“你说,毛主席和爱因斯坦,哪个更伟大?”女方说:“爱因斯坦是哪个?”…。后来,那个女方离开后,让黄苞谷粑粑带话说,她不同意这门亲事。据黄苞谷粑粑在公开的场合说,那个女方认为舒黑娃脑壳有点问题!

很快,舒黑娃脑壳有点问题的论断,不仅在走马岭村人那里不用证明,就是附近几个村的人那里,都得到公开承认了。以至于,再也没有人登门相亲了,舒黑娃还是独自研究哲学问题,独自考虑相对论问题,而这些问题,在走马岭村,以及附近的几个村,也没有几个人思考过,也没有人敢跟他讨论。但他的这些新的研究及新的言行,最近又成了他脑壳问题更加严重的有力证据了!

今年暑假送母亲回老家,我又在路上碰到了舒黑娃,他那黑黑的门牙脱了一半,胡子也白了一半,头发灰白。还没等他开口,我就抢先给他打招呼了,先问他地里的玉米怎么样,田里的稻谷好不好。趁他点点头的功夫,我走远了。

现在回想起来,对于舒黑娃的这类奇异的人,应该不光走马岭村有,其它村也该有的。我们从不缺乏奇异的人,也从不缺乏磨去奇异的人的棱角的方法,也不缺乏绞杀奇异的人的言论,缺乏的是容纳他们的环境,缺乏的是换位思考的习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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