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土鸭公

收录日期:2025-12-01 10:56:24  热度:9℃

“呜——呜——呜——”

我用黑线拴着绿金龟,让它在前面飞,而我跟在后面奔跑,口中发出想象中的飞机引擎的声音。

绿金龟很卖力,尽管指头大小的身躯相对指甲大小的翅膀来说极为笨重,尽管被俘之后不顾后果一直坚持绝食,它仍将翅翼急速振动,形成模糊的光影,努力向前,企图逃脱我的控制。细线被拉直,向我的手指传来微弱而又不屈的力量,令人亢奋。

我加速奔跑,凉鞋硬底击打石板的声音清脆响亮,像是打快板。我的衣服只扣了靠近领子的那个扣子,当作披风披在肩后迎风飘动。汗水从发际流泻,迷住我的眼,眨一眨,痒痒的,像有极小的虫子噬咬眼角。胳膊上汗水成溪,胸前一片潮湿,我毫不在乎。

——黑线中间弯下去形成圆弧,我的速度赶上绿金龟了,它在飞,我也在飞,我们是一体的!绿金色的硬壳在阳光下闪烁迷人的光泽,我的影子在地上紧紧将我追赶,多么美妙!街道两旁的房屋和檐下斗棋谈天的人们飞快后退,他们的笑嚷失去意义,只有声响,如同另一个世界的语言。事实上是我进入了另一个世界,进入了一种类似痴狂的幻想,靠着一只小小昆虫的牵引贴地飞行。

对于一个呼啸飞行的男孩,只有一条石板街几条泥巴巷的小镇无疑是太小了,就像竹笼之于小鸟,栏厩之于小马,池塘之于小龙。

我驱赶着绿金龟,往小镇西边的小河飞去。

那条小河号称“大江”,后来我才知道它不过是真正的大江——长江——的支流的支流的支流。如果说长江是一株参天大树,“大江”不过是一条极细的枝。但它纵贯我们那个小小山谷,谁都离不开它:女人在这里洗衣,男人在这里洗澡,孩子们在这里玩耍,养鸭人在河边支起窝棚,渔夫沿河溯漫,一道道水坝把河水引入沟渠灌溉稻田菜地,还有使用水力工作的磨坊和榨坊在收获季节迎来欢喧……这是一条名符其实的母亲河,新生儿的尿布在这里浣洗,主持丧事的师公要到河边做一种名为“请水”的庄严仪式,祈求河神护送亡灵升上天堂。

河心有一片开阔的沙洲,长满绿草,就像阿拉伯王子的飞毯。到了这里,我踢掉凉鞋,快活地呼喊着追逐绿金龟,身子轻盈如同蜻蜓。我飞呀飞呀,不知疲倦,绿金龟却一头栽在地上,六脚朝天。我蹲下去,将它翻过来,它歪歪地耷拉着翅膀,拖着那条系着细线的后腿,缓缓爬行。我用指头捅一捅它的屁股,希望它飞起来,它连爬都懒得爬了。

刹那间,我回到了现实世界,六月的阳光火焰一样舔着皮肤,风热得像沸腾的水壶喷出的蒸汽,我浑身汗,湿漉漉的,嘴巴、咽喉和肺部却十分干渴,五脏六腑像是火炉。举目四望,旷野无人,下游河汊的柳林传来知了疲倦而又冗长的嘶鸣,好像在极不情愿地背诵一篇枯燥无趣的课文;养鸭人的窝棚附近,一群西鸭蹲伏在树荫里集体午休,唯有那只哨兵鸭站在鸭群边上,挺直颈子,用左眼监视我,扇了扇翅膀,又换成右眼;几丈开外,养鸭人睡在窝棚里,一双脚丫子朝向门口,看不到他的脸——这是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,绰号叫“土鸭公”,其实他只养西鸭不养土鸭,只卖鸭蛋不卖鸭。

我提着半死的绿金龟,向窝棚走去。土鸭公脚丫子一动不动,定然是睡着了吧,我不想打扰他,打算悄悄喝了水就走人。当我靠近窝棚,哨兵鸭嘎嘎大叫,伸着喙子向我冲过来,好几只鸭子站起身,嘎嘎嘎嘎呐喊助威,然后整个鸭群都惊动了。土鸭公坐起来,看着我,扇一下手中的破蒲扇,说:“哎,你不飞了吗?”

原来他刚才看到我飞了,可是他怎么知道我心里的想法?也许他是说绿金龟不飞了吧。我荡着绿金龟说:“它快死了。我是来喝水的。”

土鸭公用下巴指一下床边的小木桌。

桌上有一把茶壶,还有一只杯子。

我进了门,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,像馊味又不是馊味,像霉味又不是霉味,那是老人特有的体味掺和着鸭屎臭,叫人呼吸不畅。我不愿意用土鸭公用过的杯子,何况那个杯子满是茶垢,就举起茶壶对着嘴巴灌,呛得直咳嗽。

“你看你……”土鸭公皱着眉,我以为他叫我用杯子喝茶,他却说,“你光顾飞,脚出血了都不知道。”

可不是,我左脚大拇指划了一道口子,流了好多血,这会儿开始凝固,想必踩着玻璃碎片了。我察看一下伤口,并不碍事,就试探地问土鸭公:“你怎么知道我在飞?我是玩绿金龟……”

土鸭公狡黠地眨眨眼,老练的目光仿佛从我的眼里钻进我的心。他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,那些夹杂的黑发似乎在养精蓄锐,伺机卷土重来。

“我不止知道你刚才在飞,还知道你爱做飞的梦。”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神秘地笑了笑,展开双臂做着拍翅膀的动作,“你梦里常常飞,有时候腾云驾雾,有时候踩着风火轮,有时候长出翅膀……”

我张开嘴说不出话,仿佛坐在眼前的不是凡人,而是神仙,不然怎么知道我梦里的事?

我们那个小镇,那条“大江”,被重重大山像笋壳包笋一样严密裹藏,与外界隔绝。在那个小小世界,不论大人小孩,彼此相识。那时山里没有通电,不可能看到电视,孩子们对外界的想象来自教科书、小人书、为数不多的几种古典小说和数量更少的报纸,此外就是听大人讲故事。生活在那样的地方,我是多么渴望了解山外的世界啊。我常常爬到屋后的大枣树上,爬到树梢,只见家家户户盖着黑瓦,就像一条条黑鳞大鱼,可怜巴巴地搁浅在大江之滨——大江太小了,即使它们跃入河中,也无法顺流而下,游到远方。远方有高楼大厦,远方有火车轮船,远方有长城大海,远方有英雄好汉,远方有珍禽异兽奇花异草……一切现代的、古老的、伟大的、神秘的、美丽的都在远方,远方是多么叫人向往!可是我向远方眺望,不论东南西北,目光总是被高山阻隔。我瞒着大人,冒险去爬西边最高的宝峰山,以为站到山巅就可以望见山外的世界,爬了半天才发现更高的山横在眼前,一重又一重,叫人彻底绝望。所以我常常做飞的梦,唯有这样才能征服群山。

看到我惊奇的样子,土鸭公用扇子指着我的眼睛,很认真地说:“我可以从你的眼睛看到你的梦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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