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你的永远有多远

我周末回家时，他正在看电视上的旅游节目，表情平静，眼神复杂。我看着他，忽然之间明白了他眼神里所蕴含的东西——那是一个在小城生活了大半辈子，渐渐老去的男人对远方的渴望与憧憬。在他过去59年的人生里，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西安，为的是看望住在姑姑家的奶奶。

他一直在努力地过着自己的生活，尽量不去给别人添麻烦，即便是自己的亲姐姐。当初奶奶去姑姑家住，也是奶奶和姑姑一再坚持的，为的是让身体羸弱的他和我生活可以轻松一些。

我与他没有血缘关系这一事实，早在我七岁的时候就知道了。那年春天，我和镇上的一群小孩一起跳皮筋。突然有个男孩问我，季子月，你爸妈为什么不要你了？我愣在当场，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。

“你们家缺少‘妈妈’这个成员你不觉得奇怪吗？”关于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想过，也毫无意识。“妈妈”这个词在我脑子里一点儿概念都没有。我心里充满了问号，于是丢下小伙伴跑回家准备找他要答案。他不在，他到邻村的集会上摆摊还没回来。等到晚上他回来，我却已经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了。

我们终于因为“亲生父母”这件事闹得不愉快，是在初二那年的一个夜晚。

五一放假那天，我去了家在县城的一个同学家，当时我想第二天就回去了，就没有给他打电话。第二天我回到家的时候，天已经黑了。当我心情愉悦地推开院门喊他时，他从屋里出来看到我，上来就是一通训斥。

我长这么大他几乎没有对我发过脾气，所以面对他的训斥，我没有立刻俯首认错，而是一脸倔强地反驳他：“你瞎操心，我又不是三岁小孩！”他气极了，伸手在我的后脑勺上狠狠地打了一下。

我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，转身准备走，他喝住我：“干什么去？！”我赌气地说：“你对我不好，我要去找我的亲生父母！”

说完，我便回到了自己的屋躺着。我知道我的话伤了他的心，但那时的我太倔强，不肯说一句服软道歉的话。为此他整整两天没有理我，但还是在我返校时提醒我，下次有事不会来，一定要打电话。

那次事件后，他查出患了严重的糖尿病，每天要吃很多的药来控制血糖，稍微干点儿体力活都有可能犯病。每次我回家看着他大把大把地吞药丸，心里都特别难受和害怕。漫漫人生路，我多希望他可以陪着我一直走下去。

高二的冬天，我在传达室接到邻居打来的电话。他中风了。在镇上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后，才能下床挪动。医生说十天后就可以出院回家调养了。姑姑有急事要赶回西安，嘱咐我好好照顾他，可我却因为出去上网致使他下床时无人搀扶跌倒在地，假牙磕破了他的嘴唇，满嘴是血。医生在他嘴唇上打麻药的时候，我明显感觉到他的手抖了一下。如果他因此有什么三长两短，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。

大一那年夏天的一个雨夜，他去世了。在他的遗物里，我看到了一封他写给我的信。信的内容主要是关于我的身世。

我的亲生父母是生意人，重男轻女的思想使得他们特别渴望能有一个儿子。作为第四个出生的女儿，我带给他们的只有失望。姑姑在朋友那里得知了他们的情况后，主动登门拜访，希望能收养一个孩子。最终他们选择把我送人。

信里他还提到了自己：年轻的时候，曾有一个女人跟着他过了两年。那个女人走后，他没有再交往过其他女人，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能力给别人幸福。

在信末，他希望我原谅他，他说他一直不肯说出我的身世，是因为他真的舍不得我。

他还希望我不要怨姑姑。他说如果姑姑没有把我交给他抚养，我就不用跟着他过苦日子。他还说姑姑之所以这么做，是为了不想让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下半辈子。

看完信，我泪如雨下。如果他还活着该有多好，我一定会告诉他，我从来没有觉得我们过的日子有一点点的苦。回忆里的每一天都是那么幸福，所以才会在失去后感到撕心裂肺地疼。

返校的时候，我带走了他的照片和他写给我的信。未来无论我走到哪里，我都会带着它们，就如他陪在我身边一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