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是遗嘱，是情书

母亲说要去趟长春，三姨姥患癌症已至晚期，要立遗嘱，请她做见证人。三姨姥比母亲只大8岁，生于1936年。因母亲从小在太姥姥家长大，所以俩人情同姐妹。

姥姥家祖上是旗人，她奶奶是宫里的格格，太姥姥姓关，也是满人里的大姓。太姥爷原在东北开洋铁厂。

太姥爷开明，三个女儿一律读书且不缠足。三姨姥是小女儿，生得格外婷婷玉立。年老后，还长裙飘飘，身材曼妙。长春师范大学毕业后，进了一所高中当物理老师，自食其力。自古红颜多薄命，这句话用在普通人家的闺女身上都很灵验，何况像三姨姥这样的大家闺秀。

三姨姥的婚姻没有姥姥幸福。我姥姥17岁嫁给姥爷，俩人一起走过钻石婚。而三姨姥第一次婚姻就失败，还生下了一个女儿。再婚以后，前夫家不让她探望女儿，她就偷偷地跑去校门口迎着，或者躲得远远地趁着放学看一眼人潮里的女孩，再顺手抹一把眼泪。后来，女儿发现了她，表情极为冷漠地说以后不要再来了。她才知道女儿是怨她的。以后，她就真的没有再去。她把这个女儿搁在了心里。姥姥常说，三姨姥能容得下事儿。

三姨姥爷也是高中的老师，数学教得一级棒。可就是嗜酒如命，最后喝到老年痴呆，如今住在养老院里，生活不能自理。三姨姥爷退休以后曾经干过这样一件事。有天他回家找三姨姥摊牌，说喜欢上了自己的女学生，要跟三姨姥离婚。但是有个前提条件，三姨姥得用家里的积蓄给他买套房子，否则女学生是不会跟他结婚的。还说离婚的理由是三姨姥太优秀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。多年的共同生活，令他一个乡下孩子总显得那么自卑。他的要求，三姨姥竟然同意了。可三个儿女死活拦着说：爸要结婚可以，不给房子。没有房子，三姨姥爷的新婚到底成不了燕尔，还得回归过他自卑的生活，就是酒越喝越多。母亲说，只有三姨姥才能容得下这样的丈夫。

三姨姥得知自己患了癌症，才把三姨姥爷送进养老院。她的身体状况实在负担不了另外一个痴呆的病人。可她仍然坚持每周去给丈夫送两次饭。养老院很远，她要换三趟公交车才到。去送一顿中午饭，她要花掉一天的时间。有人问她，自己的身体都坏成这样了，干嘛还管别人？她说，丈夫得的是傻病，不会说不会闹，也吃不上一口顺口的饭。她给他送一顿就少一顿，还是送吧。这样女人的胸襟已经完全超越了夫妻感情，是从人性的角度在做一件事。

说到人性，好像有点冠冕堂皇，可是三姨姥的遗嘱的确让我觉得，人活一辈子，还真的有值与不值之分。她的遗嘱是这样写的：现有存款32万，三个儿女人各得5万，取10万给丈夫养老，余下的用于自己的治疗；房子给孙子，由大女儿代管到孩子18岁成人；死后不做遗体告别，骨灰撒在小河沟里；可以医用的器官捐给需要的人；遗体捐给医学院的学生做解剖实验。

母亲后来问三姨姥，为什么要把骨灰撒在小河沟里？为什么不是撒向大海？她笑笑说：大海太远了，还要坐船。我家门前没有大海，只有一条小河沟。予人方便吧，就撒在家门口。

这便是一个普通女人即将走完一生时留给这个世界的承诺。这承诺轻，轻得比不过生命；这承诺重，重得我们无法承受这份情。我觉得这不是遗嘱，是写给这世界的一封情书。她爱这个世界，爱世界上的所有人，可她又不得不离开。

母亲打来电话说要再去一趟长春，三姨姥走了。今天的天空没云朵，她全部带走了。